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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共文公鄰俎豆 宋唐異代此重光

——潮州三仁祠考略

□?陳賢武

對于南宋滅亡，黃仁宇曾經(jīng)這樣寫道：“這劃時代的1279年給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傷心的一頁?！保ā度f歷十五年》）南宋王朝傾覆之際，十萬軍民崖山投海，千百年來，未有王朝更迭能如斯慘痛，文弱宋朝以最后血性一筆寫入汗青。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他們受命于危難之際，盡管無力回天，但是浩然正氣長存，被稱為“宋末三杰”。人們感于三杰對國家的忠誠與浩然正氣，建祠供奉。文天祥、張世杰雖未在潮州為官，但二人與陸秀夫于宋末堅持抗元，曾轉(zhuǎn)戰(zhàn)潮州，他們的凜然之氣贏得了潮州百姓崇敬與懷念，至今仍以他們曾入潮抗元為榮，為此留下了不少傳說和紀(jì)念地，海陽先后建有十相留聲坊、陸公祠、十相祠、三仁祠，合祀紀(jì)念文、陸、張三相或?qū)ｌ腙懶惴蜢艏澳?。澄海有陸相祠，紀(jì)念陸秀夫謫居澄海辟望港的特殊經(jīng)歷。潮陽有大忠祠，專祀文天祥，因文天祥曾兵駐潮陽，討伐流寇陳懿、劉興，逃脫的陳懿以海舟引元將張弘范大兵從水路攻潮陽，導(dǎo)致文天祥敗走海豐，于五坡嶺小憩進(jìn)餐時被元軍所俘。南澳也有陸張二公祠及陸秀夫墓。三人歷潮州而殉大節(jié)，可歌可泣，潮人立祠示祭，也可見人心所向，忠烈不亡。

專祀三杰的祠在潮州則只有“三仁祠”，乾隆《潮州府志·祀典》：“三仁祠，在韓山書院左畔，祀宋文公天祥、陸公秀夫、張公世杰。春祭三月二十五日，秋祭九月重陽日?！惫饩w《海陽縣志·建置略四》：“光緒十二年（據(jù)碑刻，當(dāng)系二十年之訛）知府方功惠重建。每歲春秋二祭，祭期與韓祠同?！辈榍「局暗闹緯袥]記載，則此祠應(yīng)建于清乾隆年間，且有可能是乾隆二十一年（1756）至二十七年在任的知府周碩勛所建。祠又名三忠祠，清·鄭昌時《三忠祠》詩有序“在韓山文公廟左?！痹娪小办粝缕孑夥拍久?，千秋共照赤心懸?！薄鞍晗悛毾蝽n亭立，欲進(jìn)三仁配古賢?！鼻濉ち执蟠ā俄n江記》卷一：“三忠祠，在韓祠左，祀文信國、陸忠貞、張越國。周碩勛題‘宋有三仁’一額。祠聯(lián)：‘萬馬遏江潮，一掌乾坤，依舊傷心天水碧（一指淺青色，也借指宋朝）；三峰排海甸（近海地區(qū)），千年俎豆，即今浩氣嶺云紅?！鼻濉り惐局薄冻敝莅僭仭吩娪小叭蕪R貌群爭仰，十相聲名久不磨?！比剩Z本《論語·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膘袅⒂诩漓搿拔钠鸢舜?，而道濟(jì)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之“吾潮導(dǎo)師”韓愈的韓文公祠之左，足見潮人的尊崇之誠?！伴L共文公鄰俎豆，宋唐異代此重光?！保ㄇ濉ち趾紝W(xué)《重建左丞相陸公祠》）

而何于此時立“三仁祠”，背后自有故事在。三仁就義后，一直被書寫，尤以文天祥最為廣泛，“友人如王炎午祭之以《文》，汪元量招之以《歌》，謝翱哭之以《記》，皆為千古傳誦之作。至如公柩之返葬，夫人之南歸，郡縣之祠公學(xué)宮，鄉(xiāng)人之梓公文集，以及順天柴市之立祠，文山舊居之建廟，明時之追贈謚號，清代之入祀文廟，皆與公之事跡有關(guān)……至其他郡縣所建公祠，后人吊公之詩文，則所在多有，記不勝記”。他的事跡被一代又一代追憶，他的精神不斷被頌揚(yáng)，他的形象也不斷被詮釋和建構(gòu)，終成為中國歷史上忠義楷模。明朝以程朱理學(xué)立國，尤其重視道德教化，朱元璋立國之初，在南京建廟，歲時祭祀文天祥，同時敕封文天祥為天下都城隍之神。儒士們不斷追敘文天祥的故事，重寫他的傳記。文天祥的形象在明代重新從記憶深處被挖掘出來，并加以建構(gòu)。清廷對“三仁”也給予很高地位，康、雍、乾三帝都有過褒揚(yáng)之詞，乾隆在《南宋總論》更言：“端宗、帝炳（昺）僻居海濱，國不成其為國。而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諸臣，猶盡心力而為之，亦忠臣義士，舍命不渝之秋也。卒之，端宗驚悸而死，帝炳（昺）投海而沒，國亡宗絕，社稷為墟，其亦可哀也已。然自古無不亡之國，漢唐宋為三代以下享國長久之朝，漢唐立國強(qiáng)盛過于有宋，而宋及末運全節(jié)死義之士遠(yuǎn)過于漢唐者，則又祖宗之余澤與周、程、張、朱講明正學(xué)之功也。嗚呼！誰謂德教學(xué)術(shù)非治天下之大本乎？！”由于對興修《四庫全書》的重視，乾隆因而集中閱讀儒家經(jīng)典，大量翻閱明末奏議和遺民著述，亦重新思考前明的敗亡和本朝的興起，看到了明末群臣的品節(jié)差異，也看清了忠貞的意義。之后，更下令編纂《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貳臣傳》《逆臣傳》等，一再宣稱為的是“昭褒貶之公”，即公平客觀地評價歷史人物，很快更成為當(dāng)時官方修史之范式。對于國之大臣，忠誠堅貞，實乃品節(jié)之大端?！秶Z·晉語二》以忠貞為臣子事君之道，并解釋為報國應(yīng)竭盡全力，對待親友要生養(yǎng)死葬。正如時任翰林的朱珪所言：“賜勝朝守節(jié)之謚，以顯忠也；貳臣有傳，以勵貞也?！保ā豆c皇上御極六十年萬壽文》）可謂抓住了關(guān)鍵。褒揚(yáng)忠貞不貳，貶斥投降變節(jié)，從來都是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的評判原則，而非國難當(dāng)頭時的臨時需要，不是嗎？

那么，我們回頭再來看三仁祠的興建，就不會覺得突兀了，這是上行而下效，人人不需揚(yáng)鞭自奮蹄的效果，“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雖令不從?！保ā墩撜Z·子路》）

到了清光緒二十年（1894），知府方功惠鑒于三仁祠宇荒蕪，予以重建。在《增修韓山昌黎祠記》中言：“壯南交之故實，麗北斗于中天?！薄败跋悴?，堂廡毗連，亦所以慰英風(fēng)、章偉烈也?！薄捌澟e也，其殆敦崇道履、導(dǎo)揚(yáng)名勝，副大吏拳拳之心，畢守土區(qū)區(qū)之責(zé)”。

之后，已鮮見書籍的記載，其存亡，可參照建于右旁、已劃入韓師內(nèi)的陸公祠（明弘治十七年建），在今校內(nèi)汝平亭后墻壁嵌有“孤忠大節(jié)”碑，旁鐫有“陸丞相祠前座改筑第二宿舍，后座仍舊修建暫作為會食廳，特將祠內(nèi)孤忠大節(jié)一碑拓，于門上以示尊崇先烈而不忘云?！北⒂?926年。后更湮沒于校園內(nèi)。

“宋末三杰”正氣浩然，而其嫡系血脈都留在了潮州，并在這片沃土上繁衍。不禁令人浮想聯(lián)翩，在湛江硇洲島，“宋末三杰”在此均化身為廟宇主神——西園村平天宮供奉文天祥，黃屋村調(diào)蒙宮供奉陸秀夫，那林村調(diào)但宮供奉張世杰，被村民稱為“境主”。而在村民傳說中，有南宋末年端宗趙昰和趙昺及臣屬遭元軍追殺而駐蹕當(dāng)?shù)氐倪z跡和傳說，悲壯的歷史敘事與村民的日常生活結(jié)合在民間信仰之中。對此，錢源初認(rèn)為，這體現(xiàn)了明清時期硇洲島的地方文化開發(fā)，國家正統(tǒng)文化（儒家文化）借此強(qiáng)調(diào)忠義觀。（錢源初《從“停賊之所”到“鄒魯之風(fēng)”：粵西硇洲島地方開發(fā)考察記》，《田野與文獻(xiàn)：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通訊》2018年7月總第91期。）賀喜也指出追溯到宋末行朝的歷史傳說是鄉(xiāng)村與大歷史最密切的聯(lián)系所在，也是村民重構(gòu)（清初海禁之后）自身文化脈絡(luò)的資源。在宗族組織不甚完善的硇洲島，分屬不同輪祀圈的村民通過輪祀活動，將彼此整合到一個共同體中。（賀喜《流動的神明：硇洲島的祭祀與地方社會》，《海洋史研究》2016年第6輯。）那么，潮州的故事又會是什么呢？這是一個值得永遠(yuǎn)探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