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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潮》的四種回歸

◎林森

閱讀陳崇正長篇小說《歸潮》的過程中，有幾次差點眼淚汪汪——眼淚汪汪不能代表什么，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過于直接的感動，也是值得懷疑的，但我們?nèi)匀灰f，這種直接的力量、坦誠的沖擊，仍然是文學(xué)表達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陳崇正在這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了一種赤子之心，一種大繁之后的至簡，這和他以往的創(chuàng)作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因為這本書叫《歸潮》，我想來談?wù)劊@部小說中的四種“回歸”。

第一，這是陳崇正對寫作初心的回歸，是他從想象性書寫向現(xiàn)實主義書寫的回歸。其實，一直以來，陳崇正也寫了不少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但或許他關(guān)于科幻的、玄幻的或者混雜著武俠等類型寫作的嘗試給人印象太深刻，對他的認識反而被某種標簽所局限。而《歸潮》之中，他回歸到特別純正、素樸的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給了我們很大的驚喜。這部《歸潮》里，他書寫了真誠的血脈之情、故土之愛、國家之魂，讓我們看了，心有戚戚也心潮澎湃。在這個小說里，陳崇正塑造了好多個特別有力量感的女性，南方女性博大、堅韌的生命力，讓人動容。阿娥歷盡千劫的歸潮、雨果見證歷史的厚度，都讓人欽佩、深思、流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個小說是沒有反面角色的——當(dāng)然，書中寫到了人性的叛變，但所占篇幅極小——他讓所有作品人物回歸真誠、質(zhì)樸……真正呈現(xiàn)了中國人的人情之美、人性尊嚴。每個人，不管境遇如何，都對國、對家、對親人，滿懷赤誠。

第二，這是從側(cè)面描寫到正面強攻、從敘述技巧向扎實內(nèi)容的回歸。在以往，陳崇正的有些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往往是側(cè)面描寫的，這往往是出于結(jié)構(gòu)的考慮，有時又難免有著回避難度的閃躲，比如，《美人城手記》里，一場十分緊要的人類和機器人大戰(zhàn)，卻一直沒有正面描寫；《歸潮》以后輩的追溯開啟，也給了我閱讀的錯覺，以為他會以旁敲側(cè)擊的方式來寫出潮、歸潮，沒想到，他直接正面書寫，出海、在海外落戶發(fā)展、歸潮路上的過云南經(jīng)廣西等等，一一鋪陳開來，沒有任何回避，全是正面迎頭而上。這里頭，對歷史細節(jié)、對地理知識、對當(dāng)年現(xiàn)場的還原等等，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難得的是，陳崇正在這些描寫中，完成度如此之高，沒有留下什么硬傷；更難得的是，在如此高密度的歷史細節(jié)中，他沒有在材料里迷失方向，而是書寫得很舒緩有致、從容不迫，特別難得?！稓w潮》不是圖解資料式的寫作，而是真正融入了人物的行動、話語里面，讓故事的推動飽含深情。

第三，這是一部從目光向外回歸到目光向內(nèi)、目光向未來回歸到目光向歷史，卻也因此打通了內(nèi)與外、銜接了歷史和未來的作品。很多年以來，書寫廣東的作品不少，但特別重要的長篇小說并不多，在這里面，又尤其以一種外來者的目光居多——比如說，打工文學(xué)——那么多外來者，以他們的目光來觀察、書寫廣東，有很重要的意義，但總覺得這里面，一對翅膀缺失了一只，本土的聲音何在？近年來，陳崇正、陳楸帆、林培源、陳再見、巫宏振等等廣東本土作家的出現(xiàn)，讓人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一種更具廣東本土經(jīng)驗的寫作的出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歸潮》里華僑對祠堂、對血脈、對魂歸故里、對家國之愛、對那個時代中國與世界的互動等等的切身體驗，由潮汕作者來寫更具真實感與豐沛度。比如說，小說中，一個小孩子的牙齒掉了，他們要雙腳并攏、把牙齒丟到屋頂上，期待新牙長得很整齊，這樣的細節(jié)，在外來寫作者那里，是很難體驗并置入小說的。外來寫作者可以消化海量的資料也能理性地面對素材，但那種貼身的共鳴感，總是少了一層。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歸潮》對于整個廣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很重要的，也可以說，這是作者獻給潮汕、獻給廣東的深情之書。故土之情，在這里，不是虛幻和口號，而是真實的細節(jié)，是人生的悲歡，是身邊人的秘密，也是自己身上的骨與血。

第四，這是對個人文化記憶和南方文化遺存的回歸?！稓w潮》這部作品中，對諸多的文化記憶進行了呈現(xiàn)，頻頻引用的潮劇片段、雕刻、僑批、婚喪嫁娶、美食、茶藝等等，充滿了南方文化的氣息；還有二十世紀初期，那些文化大家在南方的活動痕跡，比如說，魯迅、饒宗頤、艾青等等，以真實的人物和虛構(gòu)的故事相結(jié)合，也讓小說的表達更豐厚、更具多聲部。小說中，甚至出現(xiàn)了少年時期以原名陳文統(tǒng)出現(xiàn)的后來武俠小說大家梁羽生，他跟小說的主要人物進行了互動；金庸的影響也在，這部小說里的人名陳喬峰、陳無忌等，就直接來自金庸。這里，有地方文化遺存，也有個人文化記憶，而這些，都被作者很好地融合一道，形成了富有生機的文本統(tǒng)一體。

總之，這部《歸潮》，在陳崇正的個人創(chuàng)作中，是一部具有標志性的作品。同為寫作者，我很能體驗?zāi)欠N寫作中所遭遇的難題，也很欽佩他咬牙把這一切啃了下來，在自己四十歲這個主要關(guān)口，給自己、給故鄉(xiāng)、給那些淹沒在時代中的人寫下這么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

（作者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