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鄉(xiāng)下人之二
阿 姑
□ 梁衛(wèi)群
阿嫲家的常住人口連同我,才三個。
阿嫲40多歲才生的細姨,我們從來不叫“細姨”,叫“阿姑”。阿姑才大我14歲,我小時候在她的背上睡過,我總拿仰視的眼光看她,從不懷疑她是一位長輩。
總記得她在夏日午后坐在青石板門檻一頭,照著斜擱在門檻另一頭的鏡子,仔細地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我耐心十足地等著,等阿姑梳完頭給我五分錢,拿個題著“為人民服務(wù)”紅字的白搪瓷口缸去火巷口買兩根雪條。阿姑很能干,也很勤快,她做手工抽紗、用縫紉機做服裝、下田里干農(nóng)活、洗家里的衣服、挑水……都很利索。阿姑這么能干,因為她是長輩啊,我從沒想過她那時也是一個一二十歲的姿娘仔。家里罕見的零食也都是我的。我和阿姑唯一的交集,就是我們一樣愛吃雪條。
很長時間,家里就只有我們仨:阿嫲、阿姑、我。阿嫲是定海神針,阿姑是最忙碌的,我不知成天在干嘛,但應(yīng)該是不太吵鬧的,有時難免闖禍了,阿姑會急叱一聲:去到底塊(潮汕方言:哪里)草就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知道阿姑惱了。所幸挨罵的次數(shù)很少。
家里常來的一位叔叔,常來只是一個相對概念,因為他比其他后生哥來得頻繁多了,其實他也沒辦法經(jīng)常來,他在部隊搞測量,有時會給我?guī)恋募t筆芯的鉛筆。來阿嫲家,自家人一樣,卻規(guī)矩守禮,好青年的樣子。
我記得有一天,很不尋常。
阿嫲不在家。阿姑和她的女伴在門前廊道光亮處做抽紗。叔叔來了,他跟阿姑不知怎的,竟高聲,似乎爭執(zhí)起來。我當時是惶恐的。——家里從沒有吵架,也沒有高聲。后來阿姑被叔叔推進屋里,叔叔一臉生氣的樣子,竟把門掩上,從外面落鎖,末了,把鑰匙丟進阿姑放手工活的竹籃里。
與我的駭然極大反差的是阿姑那女伴一直一臉淡然的笑。所以,看透表象明了真相,實在是一種永遠讓人羨慕的境界。
而我竟能對此事守口如瓶,沒告訴阿嫲。
叔叔后來成了阿姑的丈夫,我們一直叫他“阿叔”。
阿姑結(jié)婚之前,潮汕舊俗,新娘子是要挽面的。請了一位婦人,記得她拿粉餅把阿姑的臉抹得白白的,然后用一根長長的白線,一頭用牙咬著,兩個手配合著操縱白線,我便看到阿姑臉上的粉屑掉落,漸漸露出一層粉紅。
成人的世界太神秘了。
所有神秘的東西令我有一點點好奇,卻并不吸引我。妹妹出生的時候,阿嫲曾帶我到城里去看。對于妹妹,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卻記得媽媽頭上纏了一條布,這樣的媽媽讓我陌生,讓我有點害怕,我扯著阿嫲,要回鄉(xiāng)下。
世界神秘的東西蠻多,禁忌也蠻多。
比如,大人不允許你拿手指著天上的月亮,指了便怎樣,耳朵會給它割了。奇怪,為什么割的不是手指而是耳朵。我望著遠遠的天,靜靜的月亮,它那么遠,那么無害,偷偷拿個指頭指了它,后來發(fā)現(xiàn)耳朵根真有點疼。缺燈少火的鄉(xiāng)村,到了夜里,經(jīng)常四下黑魆魆,似乎隨處都有怪獸出沒,我是愛月亮,而且最愛大大的圓月,縱然耳朵給割了一下,并不曾怕它,但心里會存著點輕輕的敬畏。
比如,牙齒掉了,若掉的是下面的牙,就要雙腳并齊,用力把牙丟到屋頂上;若是掉了上面的牙,就要雙腳并齊,把牙丟到床底下。記得,要雙腳并齊,不然新牙就長不齊整。我現(xiàn)在納悶的是,我的牙長得不夠齊整,那決不是我丟牙的時候存心不站好,每一次都有好好站的;還有一件事,我怎么從沒在床底下看到過丟進去的牙。
又比如,不要從曬在外頭的女人的褲子下面鉆來鉆去,會晦氣;睡覺的時候,不可以把腳屈膝立著;吃飯的時候,不能把筷子豎著插在飯里……
生而不易呀!生活雖然有趣,但威脅也并不少。比如,面對一只并不溫順的狗,你要準備、要醞釀怎樣的氣場來抑制它對你發(fā)作,雖然狗們發(fā)作的次數(shù)極其有限,但哪一次你敢不嚴陣以待?
大人問我,過年要穿什么衣服。未必是征詢的意思,可能是心情正愉悅著,便愿意分享一點尊重給小孩。年少無知的我對這個問題卻當了真,并認真作答,我說要穿裙子。結(jié)果大人笑了,笑小孩的無知,裙子是夏天穿的喲。20世紀70年代那會,冬天穿裙子,確實不現(xiàn)實。
過年了。最喜歡過年!日子不再沉悶單調(diào)。
會有專門帶著爆米工具的外鄉(xiāng)人進村,在我家住的祠堂外埕安頓下來,接收各家送來的糯米。會聽到好響的“bong”的一聲,若跑出去看,還來得及聞到空中散發(fā)著那一陣爆米花的香味。
村里榕樹下舂米的聲音也漸次傳出,村里開始有種繁忙的景象。
小孩子最興奮了,急切地等著阿嫲碾米、磨粉、做粿,我呢,專負責(zé)用桃狀模具把粿揉壓好,要掌握好力度,面上的“字”才清晰,反手一扣,把印好的紅桃粿扣在另一手掌中。各家做的紅桃粿大小不等,但都一個形狀,肥寬的一頭逐漸往下收縮,扭著腰,扭到最后是一根細細的尾巴,俏皮地往左一翹。依序一圈圈擺到匾里。阿嫲喜歡把紅桃粿的顏色調(diào)得鮮艷些,平添一種喜慶的氣氛。
等到大年在即,鵝就出現(xiàn)了。鵝是年貨的壓軸主角,是隆重的春節(jié)必不可少的祭祖禮品,是多少人念念不已的美味。阿嫲讓人宰了鵝,往燒好開水的鍋里把鵝放下去,過一會取出來拔毛,粗毛拔去,還有些細細的毛,是需要花時間仔細另擇的。我又派上用場了。
一個直徑大約一米的淺口木桶平日是洗衣的,也是我小時候的澡盆,到過年的時候,就用來洗宰好的鵝。剖鵝是件隆重的技術(shù)活,鵝收拾好了,得體地躺在盆子上,一個胗子(這邊叫“腱”),沿著白色側(cè)邊小心剖開,取出中間黃色的東西,洗凈放下,那么妥帖,感覺很矜貴。
在阿嫲這里,沒有寵溺,沒有縱容。阿嫲原則性很強,是村里的女干部。女干部這個詞現(xiàn)在已經(jīng)給用壞了。但我的阿嫲當年是受人尊敬的。很多事,她心里明白,卻不說人是非。阿嫲去世二十年了,我卻有時不由就想起她。
阿嫲一般是不大管我的,可能想著我還小,可能想著我過幾年還要回城里去上學(xué),也沒要我學(xué)干活。相對于農(nóng)村的小伙伴,我不用帶弟妹,不用割豬菜,我要自由許多。
自由而平靜地過了將近五年,我七歲了,我要回城里去上幼兒園。我回城里,回到一種既熱鬧也擠迫、秩序井然卻也規(guī)約多多的生活方式。
編輯|翁純
審核|詹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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