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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語口語與韓愈詩文（中）

□?曾楚楠

三、飫、糠糜

韓愈《送窮文》曰：“飫于肥甘，慕彼糠糜?！保ㄎ闹衅鹗子小霸土暾录撼蠡蕖?、“吾與子居，四十年馀?！本?，據(jù)宋·方崧卿《韓文年表》，系于44歲時。）

飫yù，（潮音讀【淤】），指“足；飽；肥美”。潮人謂“肥美、很膩”為“飫死”、“過飫”?！端透F文》提供了范例。經(jīng)常吃食“肥甘”之物，會“慕彼糠糜”。潮語稱粥為“糜”，糠系“稻、麥、谷子等子實上脫下的皮或殼?！薄翱访印笔侵笜O粗劣的食物。韓文意為：經(jīng)?！帮動诜矢省?，倒羨慕起粗劣的食物。（糠，根本不含淀粉等，是喂養(yǎng)家禽的飼料。饑荒年人們“饑不擇食”，才想起“糠糜”來?！翱访印币鄬俪敝莘窖栽~。）

四、徵逐

韓愈于元和十四年（819）十月量調(diào)袁州刺史以后，路上聞好友柳宗元噩耗，抵袁州作《柳子厚墓志銘》。文中曰：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詡詡強(qiáng)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示生死不相背負(fù)，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髪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又?jǐn)D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唐·劉禹錫在《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中說：“子厚（宗元字）之喪，昌黎韓退之誌其墓，且以書來弔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司馬相如之字），崔、蔡不足多也?！捕ɑ矢浻谖恼律偎谱專嘁酝酥詾槿?。”清·何焯《義門讀書記》亦云：“此文亦在遠(yuǎn)貶后作，故尤淋漓感慨?！?/span>

韓愈《送窮文》嘲笑友朋“時窮乃見節(jié)義”之士的真面目，以“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為綱，鞭撻了一批“豬朋狗友”，其中類似“落井下石”等已成成語，至今仍顯活力。潮州口語則注重“徵逐”（讀【登逐】）一詞，如：“我厄去‘徵逐’伊”（“我難得去‘徵逐’他”、“免用去‘徵逐’”不用去“徵逐”）等。

五、爾（爾）汝

韓愈《聽穎師彈琴》詩作于元和十一年（816），錢仲聯(lián)先生《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引方世舉[注]：“李賀亦有《聽穎師彈琴歌》……則穎師是僧明甚。蓋以琴于長安諸公求詩也。（李）賀官終奉禮（郎），歿于元和十一年，作詩時已病，而公當(dāng)被讒左降?！睋?jù)方崧卿《韓文年表·元和十一年》：“正月拜中書舍人。五月，坐議伐蔡（州），以他事降太子右庶子?！痹娫唬?/span>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琴，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昵昵：或作“昵昵”，或作“呢呢”?！夺屆罚骸瓣?，近也?！保?/span>

錢仲聯(lián)先生在《補(bǔ)釋》中引《世說新語·排調(diào)》：“晉武帝問孫皓（原為三國·東吳主）：‘聞南人好作《爾（簡化字為“爾”）汝歌》，頗能為不？’《爾汝歌》為古代江南一帶民間流行之情歌，歌詞每句用‘爾’或‘汝’，以示彼此親暱關(guān)系。此（特指韓詩開頭兩句）取其義?！?/span>

潮州口語把“擦拭”稱“?”（潮音讀[耳]），如用“橡皮擦”擦拭掉叫“用樹泥??掉”。擦不干凈、留下痕跡叫“?晤去”、“??”（與“爾汝”同音）。由于“爾”與“汝”均有“你”的意思，卻從筆畫、結(jié)構(gòu)等字型方面大不一樣，故“爾汝”一詞，北齊·顏子推《顏氏家訓(xùn)·治家》：“河北人事，多由內(nèi)政……唱和之禮，或‘爾’‘汝’之。”意為：夫婦之間不拘禮節(jié)、多以‘你、我’稱之，模糊不清。潮音口語多從《顏氏家訓(xùn)》“爾汝”而有變“親暱”為“模糊不清”的內(nèi)涵。如言：“浙醋標(biāo)放置久年，??（爾汝）?！闭愦字甘裁?？誰都知道，香醋以江蘇鎮(zhèn)江最出名，為何叫“浙醋”，呢？原來，《明史·地理志一》【鎮(zhèn)江府】（原注：元鎮(zhèn)江路，屬江浙行省·明代鄉(xiāng)賢林熙春在《感時詩(有序）》中說：“法壇必從吳浙至，珍饈每自海洋來?！币鉃椋猴嬀埔欢◤慕氵\(yùn)來的名酒【法壇】。“吳”指江蘇，“浙”指浙江?？勺C。）至于浙醋瓶的標(biāo)識為什么放置久年呢？這與潮州飲食習(xí)俗有關(guān)。潮人的主食是大米，小麥（面粉）只是偶一為之。且小麥因受濕熱天氣影響，每市斤含蛋白質(zhì)在7%以下，磨成面粉、搟成面條來“筋道”不足。（電視《彈面廣告詞》不是說：“下雪了，下雷了。彈面彈自雪中來。到北方去，看看北方的大雪，吃吃北方的彈面。這彈面，彈，彈，彈”嘛！”）潮人吃餃子、面條等面食，還喜歡放點香醋，故香醋商標(biāo)存放多年，以致“爾汝”（有點模糊）。

韓詩末句曰：“穎師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钡涑觥俄n非子·顯學(xué)》：“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雜反之學(xué)不兩立而治?！北扔鲀煞N對立的事物不能同處。這使我想起了1972年饒宗頤教授的話：“我在新加坡時心情不太好，那個時候新加坡政府壓中國文化……我是那里唯一的中文系教授，而那里卻又根本不提倡中國文化，只提倡中國語，沒有‘文’……所以我的詩詞集取名為《冰炭集》。”（胡曉明《饒宗頤學(xué)記·治學(xué)態(tài)度與方法》語。按：饒氏于1968年受聘為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聘期九年，但第五年就回香港?！侗考肪硎自姙椋骸靶刂辛_冰炭，南北阻關(guān)山。我愁那可解，一熱復(fù)一寒?！憋@然系從韓非子文、韓昌黎詩來者。）

六、腹內(nèi)

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關(guān)中旱饑,人死相枕籍。時任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因上《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中有句曰：“伏乞特敕京兆府應(yīng)今年稅錢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內(nèi)徵未得者， 並且停徵。”（按：該《狀》有“臣愚以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所未知者也”語，故皇甫湜《韓公神道碑》云：“專政者惡之，出為連州陽山（縣）令?！鄙w為此也。）

上文之“腹內(nèi)”一詞，應(yīng)指“已吃到百姓肚腹里面的糧食”。但南宋·朱熹在《昌黎先生集考異》中說：“按‘腹內(nèi)’，謂應(yīng)納而未納者。嘗見國初時官文書猶有此語，如今言‘名下’也?！敝祆渖谀纤胃咦诮ㄑ姿哪辏?130）,距韓愈上《狀》時已晚了327年，其時官方文書“在百姓腹內(nèi)”已改為“在百姓名下”的慣用語，“雅正”是夠“雅正”了，但在生動、貼切方面，似隔一塵，且用“名下”來代替“腹內(nèi)”，也未盡妥帖。

腹內(nèi)，專指動物的內(nèi)臟（包括胸腔、腹腔），如豬腹內(nèi)、羊腹內(nèi)、牛、三鳥的腹內(nèi)等（北方方言稱“下水”）。在人體則稱“肚內(nèi)”“肚底”，更主要的是指明白事理的程度，倘若某個具體人不通情達(dá)理，好像古屋的陰溝被淤泥阻塞一般，潮人會說“伊肚內(nèi)過淤漬（潮音讀[瘀之3]）。”相反地，某人明白情理，像屋宇空闊高爽一樣，潮諺會贊美他：“伊肚內(nèi)過康良（潮音讀［胎安1 羅安5]）?！?/span>

“腹內(nèi)”，潮州口語多指菜式，“食為天”嘛。如言：“偷食雞肝胗（潮音讀［近］），心內(nèi)知?！保ㄍ党噪u肝、胗，心知肚明）?！胺娉措u腹內(nèi)（菠蘿炒雞內(nèi)臟）”；“熬豬腹內(nèi)（熬豬下水）”……等等。

從韓文之“在百姓腹內(nèi)”到特指“菜式”，體現(xiàn)了潮州飲食文化的食材“物盡其用”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