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村的呼喚
□陳丹玉
當我寫下遠村,我身在何處?
或者該問的是,我心在何時?
猶記得初三的那一年,我的好同學轉學去了鐵鋪中學,打破了八年來學習成績“她一我二”“她二我一”的競爭局面。我一下子沒有了對手,真是惆悵不已。
離鄉(xiāng)求學的她要在鐵鋪中學住宿,周末才能回家。自小相伴,經(jīng)?;ハ喑鲱}考對方,生活中偶鬧矛盾又迅速和好的兩個好朋友,突然被分開,這稱得上是少年時代的大事件了。那十公里的距離,對于我們來說,是多么的遙遠。
那時,我還沒有去過鐵鋪鎮(zhèn),這個傳說中盛產(chǎn)茶葉的地方。
此后幾十年,我的車輪滾滾,方向卻總是向著西邊的城市,倒轉車頭奔赴鐵鋪的機會極少極少。
遠,似是錯覺,亦是事實。
甲辰年初夏,文友們相邀去鐵鋪鎮(zhèn)的八角樓村采風,我心中一陣雀躍。遠村在呼喚,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拋下一切,欣然前往呢。
若說有乍見之喜,這喜便從八角樓村的古民居來。
八角樓村的歷史傳統(tǒng)建筑,規(guī)模很大,約八千平方米。這一大片古民居的外墻和屋頂都保存完好,古村落格局清晰可辨。
仔細觀察,許多老厝既保存了古色古香的建筑元素,亦適當增添了現(xiàn)代的生活配套設施,使得房子的居住價值得到延續(xù)。可觀賞,可研究,可居住,此乃古民居保護之上策。
八角樓村的陳氏宗祠“五昌堂”,由其先祖五兄弟合建而成,始建于清康熙年間,坐北朝南,為傳統(tǒng)潮汕民居的“駟馬拖車”格局。在這座氣勢恢宏的祠堂里,無論是舉辦宗族活動,還是與各界開展文化交流活動,空間都顯得充裕,布設也可隨機變換古韻與新意。
當我坐在“五昌堂”的大廳里,仰頭觀賞梁上精致的木雕裝飾時,一群小鳥嬉戲著從天空中俯沖下來,繞著大廳盤旋飛翔。嘰嘰喳喳的鳥鳴聲紛紛灑落,回蕩在古老祠堂的四壁之間,像是來自天宇的祝福,又像調皮的小孩的逗弄,使人不由得心一動,笑意隨即掛上了嘴角。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只鳥兒是從大門飛進來的,它們有它們的通途。原來,天井的存在,不只為了迎接無限風光,更是為了迎接天空的佳客。百年、千年,這份誠意不變。
八角樓村最有建筑特色的是八角樓寨,始建于清康熙年間。寨圍呈八邊形,前后左右四邊較長約五十米,其余四邊較短不足二十米。繞寨圍一周建房二十七套間,寨中間為兩進潮汕四合院,后進有閣樓。八角樓寨獨特的八卦圖形態(tài)古韻悠長,風姿卓然,成為村莊別具一格的古建筑景觀。
行走在八角樓寨中,時間仿佛慢下腳步。褪色花窗上的斑駁刻痕,引人遐想;八角水井的清涼幽深,牽動情思。月洞門敞開胸懷,一任優(yōu)美柔和的線條,團團地圈住了整一個人。你輕輕地穿過門,又輕輕地走回來,小徑為你而開,起點亦是終點。自在徜徉在這古老的樓寨中,世事紛擾自可忘,你只需守住一個意念:家園護我,祖德佑我,我是一個有根的人。
將根深深扎進土里的,還有村里的名樹古木。
八角樓村娘山頭,有16棵古芒果樹,已逾三百年樹齡。這些古芒果樹龍盤虎拏,觀之動人心魄。
壯碩的樹干,須得兩個人才能合抱。樹干形狀多變,有的地方像凸起的脊背,有的地方凹陷成洞穴。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洞,便是故事生長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在樹洞里藏過“珍寶”,也不知有多少小動物,在樹洞里躲過寒風苦雨?;蛟S有那高明的畫家,能夠繪出這些樹干的蒼勁質感,以疤節(jié)法、豎皴橫皴點皴法,與樹神交,代樹立像。
古樹樹干予人以震撼之感,它們的樹冠蔥蔥郁郁,卻是令人安心振奮。每一片青翠的葉子,都閃耀著生命的綠光。一樹綠葉,便是一部生命的大合唱。這合唱在每年的夏季到達高潮:枝椏間由疏變密,結滿了芒果。挨挨擠擠的綠芒果,一個個挺著圓鼓鼓的肚子,貪婪地儲存著營養(yǎng)和水分。它們長啊長啊,竟長成相似的大個子模樣,讓人分不清誰是芒果兄,誰是芒果弟。
游客們從芒果兄弟的底下走過,空有滿眼的羨慕。每一個人都在想:“樹這么高,要怎樣才能摘到呢?”我想起摘橄欖的長梯子,又想起“液壓振動摘果機”,然而這些工具都不合適。只好相信,八角樓村里有身手敏捷的摘果人,無懼樹高枝遠,能攬獲這數(shù)不盡的甜美果實。
同為近,異為遠。八角樓村的樓寨和古木,皆我家鄉(xiāng)所無,觀賞之間,我心中充滿了新鮮新奇的感覺。抑制不住強烈的分享欲望,我將現(xiàn)場拍攝的美照發(fā)給少年離別的那位好同學,她看到馬上回復:“八角樓!那個挺翹的檐角,最為獨特。古芒果樹,當年我還抱過?!?/span>
看來,久居廣州的她,還保留著少年時游歷村莊的記憶。我很高興,我們的印象,總有重疊的地方——如此刻在談論著的古寨與古樹。我想象著少年的她,微笑間獨自抱住一棵芒果樹,清瑩的目光向上游走,綠葉翻涌成夏,蟬聲如瀑噪響。那微妙變化的場景美極了,使我突然明白——各自更好地成長,是一切分別的理由,而腳下的村莊,熟悉的阡陌,每一簇綠植都在溫習著回歸與重逢。
如此安寧,如許美好的八角樓村,在中年人的回望中,或遲或早,會化成詩,化成畫,化成一聲悠長悠長的呼喚。
編輯|郭洵汐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