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潮州的
——讀林墉《談藝錄》《紅眠床·紅木屐》及其他
□ 林倫倫
林墉先生的畫兒畫得好,馳名大江南北、印巴南洋。我不懂國畫的門道,只知道他的美女畫得漂亮,而且,隱隱約約的,直觀上總覺得他畫的是潮州美女。尤其是幾年前在新落成的潮州美術館欣賞了他在花城出版社工作期間畫的文學作品插畫中的美女,就更加強了我的這種觀感了:美術評論界所謂的“林氏美女”,其實是以潮州美女打底的。
讓我憋的慌的是,我既不懂美術,更不懂美術評論,要把這強烈的感性自覺寫出來,總覺得“老鼠拉龜——無從下手(筆)”,直到國家一級作家管瓊把《林墉談藝錄》送給我,讓我在廣州美術學院的座談會上談談潮州文化對林墉美術成就的影響,這才給了我啟發(fā):可以從文學和地域文化的角度來入手嘛。
一
我不但喜歡林墉先生的畫,還特別喜歡他的文學作品。1997年,他的《紅眠床·紅木屐》出版,我就買來拜讀。一讀便愛不釋手,一個晚上就把它讀完了。我太喜歡它了,這本散文小冊子的語言風格太“那個”了:
一是遣詞造句很俏皮,絕對是“林墉式”的語言。用電腦拼音輸入打字,是可以聯(lián)想出詞的,但林墉的詞語,很少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有的固定詞語。句式也是以短句為主,跳躍式思維的居多。
二是里面還使用了很多的潮州話詞語,幾乎每頁都有十個乃至二十個之多。當然,是經(jīng)過一定改造的、外地人也能看懂的。林墉自己說:“我寫過不少文學作品,潮州的人和事,都是用潮州方言來寫的?!以诔敝莸拿耖g藝術里面浸泡得很深。我很看重,對整個潮汕文化都深愛,我大量使用潮汕話,這一點我很得意,可以將潮汕文化納入我的作品?!保ā读周勊囦洝稰.37)
舉個例子吧,他寫普普通通的吃魚生:
這時節(jié),客廳扇門木窗欞就會漏出團團轉(zhuǎn)的‘食!食?食。食食食!’的潮州語音,直把個‘食’字叫得千回百轉(zhuǎn),一音多義,藝術得驚人?!保ā都t眠床·紅木屐》P.15)
請注意:“食”字后面的三個不同的標點符號。他真的把潮州話給寫得“千回百轉(zhuǎn)”“藝術得驚人”了。
三是畫面感很強,一些我們看起來比較抽象的東西,到了林墉的筆下,就成為了風景和圖畫。他寫秋雨中的東門樓,我覺得他就是在畫畫兒:有色彩,有畫面,有光影,還有奇思巧想,讓我知道了什么叫“腦洞大開”:
從東門樓上望下來,過往的人們的傘和笠圈圈點點,是一串長句,是一串感嘆,是一串回憶,這一串用方言組成的句子,踩著一地秋雨的碎銀光逶迤而去,慢慢兒并也不沉重地拉著人生大幕,這秋雨的簾?!保t,P.12)
這段佳句,令我驚嘆不已!我相信,這段美文對雨中張開的傘和斗笠的描寫和比喻,專業(yè)的散文家寫不出來,因為缺乏這種奇特的想象;語言學家更寫不出來,雖然句子里面有“長句”“方言”等詞語:這絕對是林墉才寫得出來的美文!
林墉寫潮汕老厝天井里的蓮花缸,那可是潮汕城鄉(xiāng)尋常百姓家的物件??墒?,它被林墉用擬人的手法寫活了,真的風情萬種:
外埕天井正中那個蓮缸,和春雨有情意,被春雨灌得滿滿平平,醉得睡去了,細幼的塘泥卻倒是澄得靜靜地無痕。剛放的蓮種只留幾個芽尖在水中泥外,仿如嚴實的被蓋露出嫩潤的手指頭絲的,說不清的風情。(紅,P.7)
二
林墉的畫兒畫得好,他自己認為跟潮州文化對他的滋養(yǎng)有關。他說:“我爸爸是做抽紗設計的,從小看到他的各種設計圖案,很喜歡。另外,潮州的陶瓷、木雕、音樂、美食、工夫茶、潮劇,都深深地吸引我?!?nbsp;又說:“在我們(與林豐俗)身上,對民間文藝的熱愛,是共同的,是天生的,看我們的畫,色彩都是非常熱烈艷麗的。有人說沒意思,我認為這是天性?!?/span>
林墉不但喜歡木雕、刺繡等與畫畫兒有關的潮州民間工藝美術,還喜歡潮州音樂,他的二胡水平頗高,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從小會拉二胡,水平是可以賺錢的(可與高胡演奏家余其偉合奏)。”(《談藝錄》P.37) 他對潮州民間音樂的認識和理解,已經(jīng)非常專業(yè)的了,而且?guī)в兴囆g家的沉浸式感悟。他寫道:
鄉(xiāng)里閑間逢秋雨,潮州音樂的弦詩,分明就有秋意味,只就曲名來說,也就有《漢宮秋》之類在,而《寒鴉戲水》之類,也有秋意存。我至今以為,那‘活六’的《柳青娘》,倒確確實實更有秋味,有雨味。你倘細辨那二胡、大冇、洞簫、椰胡夾在那曲流中的低訴,難免不沒來由地心腸空空一腔哀。少時偷學潮樂,時時坐在邊上聽,……每每一到這活六《柳青娘》,就低手埋頭自悲傷?!保t,P.14)
而音樂與美術,絕對是有關系的。林墉畫作之變幻無窮的線條,節(jié)奏感明快,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顧盼之間、春風蕩漾的“林氏美女”融為一曲明媚的《春之聲》圓舞曲?!读周勊囦洝返淖髡吖墉傄才c我有同感,她寫道:由于潮州音樂的底蘊深厚,林墉 “對旋律和樂符相當敏感,一學就會。而第一次聽到印巴音樂,便如醉如癡。在他心里,那音樂如同從遠古傳來的聲聲呼喚,古老而悲傷,讓他沉醉癡迷,直到靈魂被帶走。對林墉來說,音樂與畫畫兒是相通的,充滿了神秘的力量。在林墉的畫中,可以感受到音樂旋律的流動,那批早期創(chuàng)作的女性肖像畫,被外界稱為‘林氏美女’,那一雙雙盛滿春風的眼睛,明媚而清澈,為畫壇帶來了久違的詩意。”(談,P.7)
對林墉老師的畫,最喜歡的當然是美女圖了。所以,我拜讀他的《紅眠床·紅木屐》和《林墉談藝錄》時,就會特別追尋他描寫女人的文字。在《紅眠床·紅木屐》中,他為潮州姿娘專門寫了一章,而且標題也很“林墉”,叫作《姿娘,潮州的》。他把修飾詞放在后面,表示強調(diào),變成了關鍵詞?!俺敝莸摹?,強調(diào)的就是與“外地的”不同嘛:
(姿娘這個名字)也雅得很……這姿,怕也就是姿色姿勢姿態(tài)的意思,……所謂女人,大致就是姿色姿勢姿態(tài)的較為端好雅致的人兒的意思,倒也挺合適挺有味兒似的。……對于潮州人用姿娘來稱女人,卻是覺得分外有韻致,而每當我想起兒時少年時見過、接觸過的諸多潮州姿娘,就更分外地悵然,分明地感懷。(紅,P.76)
他寫繡花“姿娘”的笑靨如花:
世上的才女,總是用她們識得的文字來織就自己的衣衫。可繡花的姿娘仔,從小就只在繡花,她們反而是在把自己繡進花里去。每每她們淘金心血繡就的繡件得到姿娘群的贊許肯定時,那心滿意足的笑靨,一下子就引進如繡巾中去。繡件上笑笑的花,猶如鏡子般照出了他們嫵媚和聰慧。”
他還寫街頭巷尾的普通“姿娘”,如六嫂、八嫂,甚至給嬰兒換尿片的年輕媽媽等,無不用高潔純真的審美觀來欣賞和描寫,美得很自然,美得很“潮州”,像韓江水之清澈,像木蘭花之純潔。賞讀這些描寫性美文,很有助于我們?nèi)ラ喿x、欣賞他的“林氏美女”。古有“詩畫同源”之說,其實,林墉如唐詩宋詞般之美文,也與畫相通也!
三
林墉的作品里,有深深的家鄉(xiāng)情結,他說:
人有一個永恒的故鄉(xiāng),從出生到七八歲,他的經(jīng)歷就會造成一輩子注定的感情……我十六歲離開老家潮州,臨走的時候拿布包了一塊土。我這輩子不管是寫作還是畫人物、畫潮州,這是骨子里的,是血液里面的。這就是故鄉(xiāng)的烙印。
林墉家鄉(xiāng)情結最深層,或曰最底層的根基,我認為是潮州方言。管瓊十幾年里不間斷地采訪林墉,可以說與林墉無所不談。她的體會是:“林墉在潮州出生,16歲來到廣州讀書工作生活,直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61年。潮州話是林墉的母語,廣州話是第二母語,相當純正。但奇怪的是,他講的普通話卻帶著濃濃的特有的潮州話腔,而不是廣州普通話?!保ā墩勊囦洝稰.174)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神經(jīng)語言學告訴我們:母語方言一旦在兒童、少年時期學會了,就永遠刻入人的記憶硬盤里,一輩子都清洗不掉。當人老了老了,會忘掉長大以后學習的語言,但小時候習得的母語方言,是永遠也忘不掉的。而且,人的口音基本上都是母語方言留下的印記。所以,我曾經(jīng)說過:潮汕方言是潮人的有聲Logo,是潮人的精神家園。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思維的工具,也是表達思想(思維過程及其結果)的工具,人活在自我的語言之中。語言的口音帶著每一個人深刻的家鄉(xiāng)烙印,而母語方言,承載著每一個人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就像林墉說的那樣:
盡管十六歲離開潮州,但這潮州,在我心中卻溫熱地,到如今。……故鄉(xiāng),家鄉(xiāng),尤其是兒時少年時的那段錦也似的年華,不論酸甜苦辣,味道總特別濃,濃得化不開解不得!仿如潮州工夫茶,那釅釅郁郁色味。(紅眠床·紅木屐·自序)
林墉,潮州的,也是廣東的,更是中國的。
編輯|郭洵汐
審核|吳燕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