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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毒、吸毒還是盬毒

□ 曾楚楠

《百屏花燈》有“四屏梨花在咕毒”之句（李萬利書店，1929年出版。由新加坡義安會館陳傳忠先生貽贈）；羅鎮(zhèn)松先生《百屏燈的故事》中該句亦同（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11.1.）；劉敬春先生搜集、整理的《潮州<百屏燈>戲劇故事與源流》該句則作“梨花在吸毒”（海天出版社，2011.1.）……

究竟是“咕毒”、“吸毒”還是有別的更恰如其份的寫法？1998年12月，由政協(xié)潮州市委員會文史編輯組編的《潮州文史資料》第18輯刊載了劉管耀先生《潮州梨園漫記（二）》，其細(xì)目有《<百屏花燈>瑣話》，提出了“盬毒”的見解，頗具文史功力，特摘要轉(zhuǎn)錄：

“咕（上入聲）毒”指樊梨花為薛丁山吸吮箭傷毒液。數(shù)年前，潮州市潮劇團編演的連臺戲《三請樊梨花》便演此事。薛丁山忌妒妻子功高位高受封靈寧侯，在己之上，再次藉故休妻。番將蘇寶童乘機進犯，陣前毒箭傷害薛丁山。小妹薛金蓮、母親柳英春先后到寒江關(guān)請樊梨花治傷、御敵。

寫為“咕毒”，“咕”字只不過借其同音（不同調(diào)），原義并非吸吮。其實，“咕”字應(yīng)寫作“盬”，請看下面數(shù)列——

1.“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gǔ）其腦?！保ā蹲髠鳌べ夜四辍罚?/span>

2.“吮血蒲壽庚，盬腦陳宜中?！保鞔鷱垖W(xué)舉：《辭郎洲》【句】?！娥埰焦沤裨娫~選》）

3.“世之牟利者，且不慮生焚其身，文何恤死盬其腦耶？”（清代《螢窗異草》）

“盬腦”即吸吮腦液?？梢姡氨W毒”并非潮州土語。書面語言“吸煙”、“吸鴉片”、“吸血”，潮州話說成“盬煙”、“盬鴉片”、“盬血”，這個“盬”字來歷悠久。這正說明許多潮州方音不是“土”，而是古。

劉《文》雄辯地說：寫為“咕毒”或“吸毒”，“咕”字“只不過借其同音（不同調(diào)）”。據(jù)《漢語大辭典》所載，“咕”讀gū（潮音讀【哥污1】與“龜”同音），且“原義并非‘吸吮’”，只是“象聲詞”之一。像“咕噥”、“咕咚”、“咕嘟”、“咕嚕”等都是，再無別義可尋?！拔弊肿xxī（潮音讀【級】）。其主要義項有：1.從口或鼻把氣體引入體內(nèi)，跟‘呼’相反，如‘呼吸’、‘吸煙’（潮語白讀音為【哥污4】，與‘盬’相同，如劉《文》所言，如‘吸鴉片’、‘吸毒’讀成‘盬鴉片’、‘盬毒’等）。2.引?。核幟藁堋ⅰ垺?、‘吸鐵石’等。3.攝取，采納：如植物由根吸取養(yǎng)分；吸取經(jīng)驗，等等。

盬gǔ（潮音【哥污4】），本指鹽池名。《穆天子傳》“戊子至于盬?！薄蹲髠鳌こ晒辍罚骸斑氳κ现?，沃饒而近盬。”杜預(yù)【注】：“盬，鹽也。猗氏縣鹽池是?！保ㄒ嘀肝唇?jīng)煉制之粗鹽）。其主要義項指“吸飲”，所引文獻為《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與劉《文》同），其實，據(jù)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原文還有一大段話，（中華書局，1990.5.第二版，2000.7第六次印刷），補錄如下：

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腦，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天（原注：晉侯仰臥，向上，故云得天。）楚伏其罪（楚子伏，向下，故云伏其罪。陜西西安半坡遺址有公共墓地，埋葬本氏族死者。有仰身葬與俯身葬兩種，仰身葬有殉葬物，俯身葬則無。蓋仰身葬貴、俯身葬賤。故一則者其葬“得天”，一則“伏其罪”。似可與子犯此言相印證。）吾且柔之矣?！保ㄔⅲ航寡狙a疏】曰：“《素問·五臟別論》：“腦、髓、骨、脈、膽、女子胞，此六者，地氣之所生也。皆藏于陰而象于地。”《解精微論》：“腦者，陰也”。陰柔，故子犯言“吾且柔之”。彼來盬我用齒，齒、剛也。我用腦承之，是有以柔其剛，故云‘柔之’?！倍牛A(yù)）[注]：“腦所以柔物。”……《論衡·異虛篇》：“晉文公將與楚成王戰(zhàn)于城濮。彗星出楚，楚操其柄，以問咎（子）犯，咎犯對曰：“以彗斗，倒之者勝?！薄蹲髠鳌肺摧d，王充蓋從它書得之。）

上文從“是以懼”，后面一大段話刪去。劉《文》與《漢語大詞典》皆如此處理，只講清事實經(jīng)過，至于做夢之后的感覺及子犯圓夢之說辭一概刪除，亦許是“詞書”凡例的需要（《漢語大詞典》是1997年4月出版，劉《文》是翌年12月完稿，或許是抄摘該書）?？傊P者感到不把做夢的事說明白，終為一大遺憾，故予補錄如上。古人對“圓夢”一事持有迷信的態(tài)度，故從“是以懼”以后“子犯曰”之一大段話，是子犯針對“晉侯”之夢的“圓夢”說辭，刪去殊覺可惜。記得少年時代曾看《說岳全傳》有關(guān)“圓夢”的細(xì)節(jié)：岳飛做了一個夢，見一個人抱著一根木柱，圓夢者說：人抱木，是個“休”字。“君侯”生命交關(guān)矣！結(jié)果，秦檜以“莫須有”三字誣構(gòu)冤獄，岳飛屈死于風(fēng)波亭上。之所以留下深刻印象，是“圓夢說辭”抓住夢鏡出現(xiàn)的某一關(guān)鍵點，大作文章。何況，楊伯峻先生的原注，有理有節(jié)，甚至用史前“半坡文化”之的“仰面葬、俯面葬”的細(xì)節(jié)來作證，更顯示了深湛的功力。

劉管耀先生《<百屏花燈〉瑣談》分二部分。其(一)專談“咕毒”、“吸毒”與“盬毒”，以“盬毒”為正宗。其(二)[按]云：“‘五屏郭槐賣胭脂’系‘郭華買胭脂’之誤。郭華，一書生，并非包公審郭槐的那個可憎太監(jiān)。賣胭脂者乃女子王月英。故事見元傳奇《留鞋記》、明傳奇《胭脂記》和南戲《郭華》。說的是郭華赴考上京，見賣胭脂女子美貌可人，天天借買胭脂之名傳達情意，打動女子芳心，約會相國寺。不料當(dāng)夜郭華醉倒山門，王月英趕到久喚不醒。五更報曉，留下羅帕、弓鞋為記而歸。天亮，郭華酒醒，悔恨莫及，吞羅帕自?！逼鋄附記]謂：“把‘郭華’誤為‘郭槐’的不只是《百屏花燈》歌謠，很可能‘華’、‘槐’兩字讀音相近導(dǎo)致此誤?！?/span>

查羅鎮(zhèn)松《百屏燈的故事》已把“五屏郭槐賣胭脂”改為“五屏郭華買胭脂”并在[按]中重提劉《文》觀點?！俺敝荨痘舭賾蛎分小肮A”作‘郭槐’、‘買胭脂’作‘賣胭脂’，顯系訛音，因據(jù)文獻改正?！眲⒕创核鸭⒄怼冻敝?lt;百屏燈>戲劇故事與源流》則或許出于保留舊作原汁原味的考慮，照樣寫上“五屏郭槐賣胭脂”，毫無改變。但在腳注[說明]欄中云：“故事見元人曾瑞《王月英元夜留鞋記》雜劇，劇中郭懷也作郭華，郭槐應(yīng)為近音之誤，‘賣’可能為‘買’。南戲及明人徐霖均有《留鞋記》，《幽明錄》所載《買粉兒》、明代傳奇《胭脂記》。某些地方劇目有《郭華買胭脂》?！?!--百屏燈-->

有“劉文采”之稱的劉管耀先生在“潮州梨園漫記”中之《<百屏花燈>瑣談》，雖然只有兩章，可謂“擊中命門”。其(一)辨明自己的觀點：“咕”、“吸毒”反不如“盬毒”更恰當(dāng)貼切；其(二)指出“郭槐賣胭脂”系“郭華買胭脂”之誤，為后繼者關(guān)于《百屏燈》之創(chuàng)作提供了依據(jù)。劉先生對《百屏燈》民謠之辨誤，厥功至偉！